没死成的厌世母亲:审判一个携子自杀者
来源:南方周末
这是一场复杂的伦理悲剧。但在法律层面,罪与非罪的界限明确无误。
2023年12月22日,山东高院作出维持孙乐姝死刑的二审判决。
3年前,2020年4月26日晚,孙乐姝和丈夫孙振涛带着两个8岁的双胞胎女儿一起服药自杀。两天后,一家4口被人发现,最终只有孙乐姝活了下来。
面对公安机关的讯问,孙乐姝试图解释:她和丈夫婚后渐生嫌隙,为争夫家几亩荒地而姑嫂失和,最后不堪经济压力,又怕两个孩子在世受人冷眼,因此夫妻相约携子自杀。
案发近一年时,孙振涛的母亲自杀身亡。
旧恨未了,又添新仇。两家人在村里和法庭上开启了拉锯战。孙乐姝的家人尝试花钱留命,而孙振涛的家人出于种种原因没有出具谅解书。
这对夫妻的亲人互相指责,都认为另一方要为这起悲剧负责。
最后的晚餐
2020年6月11日,在潍坊市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抢救近两个月的孙乐姝醒来,接受警方第一次询问。
按她的口供,悲剧要追溯到2019年11月的一个晚上。
丈夫孙振涛从潍坊市寒亭区的明阳无纺布工厂下班,出厂门左拐步行回家。他家在前朱里村308国道南侧不到一百米的地方,院里能听到重型卡车碾过路面的轰隆声。
像往常一样,孙振涛回家后向她抱怨,在厂里不顺心、和工友关系差。
听了太多遍,孙乐姝早已心烦。
8年前,21岁的孙乐姝和23岁的孙振涛结婚。随着一对双胞胎女儿的出生和经济状况的日渐窘迫,生活很快变得愈发艰难。
村支书、雇主和工友都知道,这对年轻的夫妻频繁争吵,甚至分居。孙乐姝不止一次向朋友诉苦,婚姻不如人意,为了养育女儿,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。
但2019年11月的那个晚上,孙乐姝对孙振涛说了句:“真的活够了,一块死了算了。”
“行啊。”孙振涛给出意料之外的回答。
对于还在上小学二年级的双胞胎女儿,他们商量好要“带着一块”。
起初,他们尝试烧炭。2019年12月17日,孙乐姝在网上搜索“烧炭自杀怎样百分之百成功”。
2020年春节后的一个晚上,孙振涛备好煤炭,孙乐姝点燃炭炉,搬进卧室。她关好门窗,和两个女儿一起在床上躺下。
不知出于何种原因,夜深时,孙振涛悄悄把炭炉搬了出去。
孙乐姝也考虑过吃头孢再喝酒,但酒和药的摄入比例不好计算。她想起,上一年春节,她的母亲王秀琴曾吞服药品A自杀过。
她把药名记成N,却阴差阳错找到合适的替代品。二者都用于治疗精神分裂症。
她自称,在孙振涛的默许下,她陆续买了20瓶药。但他们一直没有付诸行动。
自从2019年末从纺织厂辞职后,孙乐姝就为照顾在家上网课的孩子,没再工作。
2020年2月底,她宣布在网上开了家买手店,接着紧锣密鼓地在家里开辟一角,放上衣架和圆形试衣台,频繁地发视频宣传。3月底,她还邀请3位朋友到家里试穿她选的百元内平价衣服。
4月,孙乐姝报名了经营网店的课程。有女装供应商加她,指出她的淘宝店铺状况糟糕。孙乐姝在微信上解释,“(网店)好几年前开的了,最近又刚开起来,也不会打理”。
4月12日,她的拼多多店铺开张,陆续有人下单。第二天,她抱着7件衣服去发货。
2020年4月26日晚上6点20分,孙振涛去村里的小饭店买了他们最后的晚餐食物——和乐,这是潍坊当地用鸡汤炖煮,佐以香椿、肉丸的一种面食,面条劲道,肉香汤醇。在后来的尸检中,孙振涛和两个女儿的肠胃里还有尚未消化完的和乐。
就在那个夜晚。孙乐姝向他发出了邀请:“差不多了吧,早就都准备好了。”
孙振涛回应,“行啊,一块走了算了。”
“从一开始就错了”
后来,这对夫妻的亲人复盘这桩婚姻,试图找到悲剧发生的征兆。他们都说,从一开始就错了。
不过,在2011年刚结婚时,这也是一对让人羡慕的爱侣。
2010年,22岁的孙振涛在亲戚的婚礼上遇到了20岁的孙乐姝。她高挑匀称,皮肤白皙,面容姣好,低头时的神态像极了一位港星。在自己拍摄的带货视频里,她杏仁状的眼明亮有神,鼻梁直挺,说话含蓄,音色柔和。
被村民评价“内向腼腆”“长相平平”,平日盯着脚尖走路的老实人孙振涛,对她展开猛烈的追求。
他们和村里大部分“90后”有相同的成长经历,初中没毕业就离开学校,辗转于村子附近的工厂。
“风筝之都”的声名往往让人忽视潍坊制造业的发达。仅在孙乐姝、孙振涛长大的前朱里村,就有66家纺织厂、22家机械加工厂,招工广告随处可见。
巧合的是,两家就隔着一条308国道,孙振涛家在国道南边,她家在北边,步行距离2分钟。他们也算门当户对,经济状况相仿,两家的房子差不多大,就连房间数也差不多。
这个少言寡语的男人天天开车接送孙乐姝上下班,给她送饭。那是一段难得的幸福时光,连王秀琴都说:“我做丈母娘的都羡慕。”
至少在当时,孙乐姝和父母相信,难得木讷是良人。
就像到了时节,地里的作物会发芽一样,恋爱谈了一年,该结婚了。
婚礼定在2011年7月。当天,身穿短袖白衬衫、胸口别着红色襟花的孙振涛爬上一棵开玫红色花的树。他眉眼板正,国字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。
他后来私下告诉小舅子孙明轩,能娶到漂亮又能干的媳妇,他很满意。
孙明轩起初觉得,这个姐夫窝囊,因为姐姐被几个半大小子欺负时,孙振涛不但不去打,还想拉着姐姐走。后来孙明轩才知道,孙振涛也会发脾气,而且有时候会打孙乐姝。
他们的经济压力越来越大。一罐奶粉三四百元,两个孩子的奶粉得按箱买。到了读书年龄,孙乐姝又让孩子去私立双语学校,两人一年学费1.6万元。
孙乐姝只能找娘家接济。王秀琴给孙乐姝钱,被孙明轩撞见过两次。孙明轩家进门处有面大镜子,侧对着里屋。他一开门,里面的孙乐姝听见声响,赶紧把钱揣进口袋里。
这些年来,除了帮女儿交社保,到案发前,王秀琴陆陆续续给了孙乐姝近10万元。孙振涛也找孙明轩借过钱,最近的两笔分别是5000元和1000元。
双方亲人都认为,这桩失败的婚姻应由另一方负责。
孙乐姝的亲属曾几次撞见孙振涛翘班上网,认为他不务正业、挣不到钱。而孙振涛的家人说,是孙乐姝花钱大手大脚,不会过日子,“自从她嫁进来,家不再像家”。
孙乐姝一度想要带着两个孩子离婚。但身边人劝她,一旦离婚,她难以承受抚养两个孩子的经济压力,还要面对村里的流言蜚语。王秀琴对女儿说过,“你离了会累死的,他再不好,多少拉拔拉拔你也行。”
可是,婚姻的裂痕越来越大,似乎再无弥补的可能。他们开始分居,怀疑彼此的忠诚。孙乐姝的绯闻让孙振涛窝火,而孙乐姝也在孙振涛口袋里发现过避孕套。
根据孙乐姝在法庭上的最后陈述,案发前两天晚上,孙振涛给她看了一个视频,是一个人中毒口吐白沫,浑身抽搐的视频。孙振涛笑着对她说,“快看,你马上就是这个德行了”。
“我们仨要死在一块”
2020年4月26日19点,潍坊夜空多云,刮着三级南风,气温略低,平均只有6.5摄氏度。
在客厅里,孙乐姝撕开为自己准备的5瓶N药盒,扔掉外包装。每一瓶里装着100片淡黄色小圆片,无臭无味,每片剂量是25毫克。
这是治疗精神分裂症最常用的处方药之一,凭执业医师的处方才能购买。她在网上找人开了一张互联网医院的处方,分三次在网上买了20瓶。
2020年2月29日,她第一次买了10瓶药,拍照发给了孙振涛,他让再买一些。3月19日,她又下单买了5瓶。药到手后,她担心孩子太小,吞服药片困难,就用蒜臼子把10瓶药片磨成粉末。
但她说,孙振涛再次让她买药。
4月18日,孙乐姝又买了5瓶N。拿到快递后,她把药给孙振涛,说“药买来了”。孙振涛什么也没说,拿着药走了。
孙振涛找到工厂老板,称家里有事,要请三个月假。
老板说,他觉得蹊跷,因为孙振涛以前经常请假,一般两天左右。这次时间长,连理由也说不清楚,所以他最后只给批了20天。
4月26日19点47分,孙振涛出了家门往北走,在明阳无纺布工厂附近扔了一次垃圾。
回家后,他去母亲刘兰香屋中。平日里,两个孩子和奶奶一同吃住。他跟刘兰香说,他们次日要去泰山玩,要把两个女儿接过去睡。
刘兰香还问他,“你们刚从泰山回来,怎么又要出去玩?”这之前,她问过孙振涛,为啥还不去上班,他只是搪塞,“要去了”。
孙乐姝把提前准备好的两瓶香芋味奶茶和N药粉从梳妆柜里拿出来。她把奶茶打开,每杯倒入两瓶N粉末,冲上热水,端给两个女儿。
她说“喝了吧”。两个女儿很听话,什么也没问,端起来就喝。孙振涛就在一旁看着,什么也没说。
孩子们没有喝完。她说,“到床上去睡觉吧”。接着,孙乐姝也走进西侧的卧室,就着一罐水蜜桃啤酒吞完了5瓶N药片。
她躺在两个孩子中间,一手搂一个,心里只想“我们仨要死在一块”。
没有人知道孙振涛是什么时候吃的药,怎么吃的药。记录他生前的最后一段录像显示,案发当晚20点08分,他走出西门,拎着垃圾再次前往院子北边的垃圾桶。2分钟后,他往回走。后来,警方在垃圾袋中发现了4个N药瓶和2个青岛啤酒空易拉罐。
一审法院审理认为,现场无打斗痕迹,对于一个成年健康男子来说,5瓶药,非自愿服下难以实现。
案发时段,孙明轩曾到过这家门口。
当晚19点左右,他把车停在孙振涛家东门。他想让孙乐姝给他做个肉火烧吃。大门的灯亮着,听不见院内的动静。他正要推开大门,突然接到电话,有人找他,他就走了。
夜幕笼罩华北平原。
N开始发挥药效。它们顺着食管进入胃肠道,在胃酸和其他消化液中逐渐溶解,接着被血液运送到人体各个部位,在中枢神经、消化、呼吸和心血管系统里掀起狂风暴雨。
就医学角度而言,N最大日剂量为900毫克,孙乐姝一家几乎每人的摄入量都是它的10倍以上。
过量摄入N,人会出现意识障碍,甚至昏迷。它还会不断刺激唾液和呼吸道腺体的分泌,分泌液在口腔中汇聚,陷入昏迷的人可能会无意识地吸入,进而导致肺部受损,甚至引起呼吸衰竭。
当过量的N抵达心脏时,指挥心脏收缩和放松的节拍也混乱了,就像乐队突然停止演奏一样,心脏也突然停止了跳动。
“以上特征符合中毒征象改变。”法医在孙振涛和两个女儿的尸检报告中指出。
两天后的上午七八点,孙乐姝父亲接到学校的电话:两个外孙女接连两日缺席网课,家长失联。
他走进孙振涛家的院子,一边嘟囔着“几点了还不起来”,一边进入客厅,推开卧室门,看见两个大人趴在地上,两个孩子躺在床上。
经抢救,只有孙乐姝一个人活了下来。
屋檐下,院里斜拉着的铁丝上,还晾着孩子春天穿的衣裳。
死仇
四年间,王秀琴肉眼可见地衰老。
她的眼窝内凹,眼睑因过度悲伤造成的失眠而发黑,头发斑白。她不再往孙振涛家的方向走,也不敢造访常给外孙女买零食的超市。她常同身边人说,当初他们闹离婚时,让女儿离了就行了。
孙乐姝出嫁后,原先属于她的卧室被重新布置成了父母的房间,门厅处新栽种了两盆菊花,一白一黄。
现在,家里再也没有她的一丝痕迹。连手机上的聊天记录,王秀琴也一并抹掉了。她不敢再看。
孙乐姝的父亲也不再酗酒、打牌,他开始去厂里打工,维持家庭开销。
为孙乐姝的案子奔忙的重任压在了1997年出生的孙明轩身上。他换了份更忙、更挣钱的工作。与他相恋多年的女友,也在这期间选择了分手。
另一起悲剧发生在案发近一年后。2021年3月25日,孙振涛的母亲刘兰香在自家院里服毒自杀。
孙振涛一家,只剩下他姐姐孙红。
一审庭审中,公诉人在法庭辩论环节要求严惩时,也将孙振涛母亲之死纳入考量,“本案的发生造成了孙振涛母亲不堪精神压力,引起连环自杀的严重后果。”
孙振涛家大门的锁孔已被焊死,门口杂草丛生。几年前张贴的春联掉得只剩一半,红纸褪成白色,院内的枯草亦有一人高。
2022年1月28日,在春节前4天,案发近两年后,潍坊市中院作出一审判决。
孙明轩对结果难以置信。他聘请的本地律师告诉他“一般判个七八年”,但法院的判决是死刑立即执行。
被害人近亲属孙红也聘请了诉讼代理人,告知法庭她放弃民事赔偿,只求严惩孙乐姝。
潍坊市中院认为,孙乐姝因悲观厌世购买致死药物,给两名未成年女儿服用致死药物,与其丈夫孙振涛相约自杀,非法剥夺他人生命,致三人死亡,构成故意杀人罪,判处死刑立即执行。
孙明轩坐立不安。春节前一天的凌晨3点,他在网上找到北京一家专职公益法律援助的律所,按照网上的邮箱地址发了封邮件,正文言辞混乱,语气近乎哀求。他很快收到回信,对方建议他先找律师上诉,并未表态愿意接案。
2022年2月21日,他带着一堆材料开车去北京,找律师签了委托合同。
2023年10月24月,二审在山东高院开庭。庭审结束一个月后,二审律师再次来到前朱里村孙乐姝三叔家。三叔是孙乐姝家族的话事人,经营着一家小工厂。前期,孙乐姝住院费和医药费都是他支付的。
孙明轩也在场,四五个人围坐在茶台边上。这一次,他们希望能通过获得孙红的谅解,为孙乐姝争取生的机会。
案发后,两个家族的人成了仇家,几乎没了来往,村支书上门斡旋,孙红也不给面子。
按孙乐姝所述,她和孙红的仇是在2015年结下的。
孙振涛家南侧有五六亩荒地。孙乐姝认为,孙红早已出嫁生子,那块地理当归孙振涛和她的两个孩子。但孙红和婆婆并不这样认为。为了这块地,孙乐姝与孙红决裂。此后,孙家院子中央砌起一堵墙,将公婆和孙振涛一家隔开,各自从东西侧门进出。直到2017年5月,孙振涛父亲去世后,这堵墙才被推倒。
这块引起姑嫂失和的荒地,原来的权属是孙家的还是村里的集体土地,抑或无主地?南方周末记者多次尝试联系孙红,她一直拒绝沟通。前朱里村村支书也拒绝回答这个问题。
要求情,首要任务是找到合适的中间人做说客。三叔坐在泡茶台的主位上,拿着手机挨个翻找电话。
村子很小,大家都知道这两家人的事。有的电话一直无法接通,有的接通了,还不等三叔说完,对面就拒绝了。
从中午到日落,三叔许诺了些好处,终于有人揽了这项活。
孙家愿意花钱留孙乐姝一条命。
三叔表态,他可以资助一部分。孙明轩也说,可以把他的车卖了凑钱。王秀琴得知此事后,也同意拿钱换命,但家里已经没有存款,能变现的只有她的铺子和车,“超过二三十万”就不求了,因为孙明轩还没有结婚,还要为他考虑。
2023年11月30日,二审辩护律师会见孙乐姝。律师告诉她,家里在为她积极筹款赔偿,可能要100万元。不想再给家里增加负担的孙乐姝在另一头哭着说“不能给”。
没过两天,争取谅解的尝试就宣告失败。
律师给王秀琴做工作,希望她能登门向孙红道歉,争取孙红的谅解书,这可能会保住孙乐姝的命。
王秀琴同意了,但隔天又反悔:“一切都是她(孙红)害的。”
孙红的态度也一度松动。
律师曾登门拜访过孙红,孙红的丈夫请律师落座。孙红没有明显抗拒,打电话叫来孙家几个旁系亲属征求意见。但亲属一到,就对律师说,“我们不接受赔偿,就要她(孙乐姝)死”,然后把律师轰了出去。
孙红一方提交给山东高院的一份声明中表示,孙乐姝的行为造成“孙振涛一家孙氏族人家破人亡!”,他们拒绝接受任何赔偿,坚决要求判处死刑立即执行。
孙乐姝的家人说,他们和孙红算死仇。
翻供
2020年6月11日,孙乐姝躺在重症监护室,第一次接受警方询问时,她承认了自己买药、给孩子喂药的所有事实。
此后的3次口供,均是在第一次询问的基础上补充细节。公安机关还根据她的供述找到了碾碎药片的蒜臼子。
但在2020年10月12日,孙乐姝在接受检察院询问时,突然翻供。
例如,她说最初烧炭自杀是孙振涛搬的煤炉,最早提出服N自杀的也是孙振涛,案发那一晚也是孙振涛说的“准备的差不多了,喝药吧”,就连两个孩子的药都是孙振涛喂的。
在询问快结束时,检察官问她,“你现在讲的和之前对公安机关讲的不一致,为什么?”孙乐姝回答:“当时我就想死,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,我还有父母,我就想把事实说出来。”
这导致,在一审的法庭辩论环节,公诉人向法庭提出,归案后,孙乐姝的认罪态度起初比较好,但后期思想转变,“直到今天对于作案的所有关键环节予以否认,企图逃避责任,并没有真诚的悔罪”。
公诉机关的量刑建议是,依法对孙乐妹判处死刑,从严处罚。
2022年1月28日,潍坊市中院继续开庭,审判员宣读一审判决书。审判员问她是否上诉,她当时的回答是“不上诉”。
但5天后,她在看守所里还是手写了一份上诉状,表示无法接受孙红成了被害人家属,“没有她就没有一切的发生”。
在二审被告人最后陈述阶段,孙乐姝为自己的翻供做了解释。
她说,在内心深处,她对所犯的罪是认账的,“一直以来,我不敢承认、拒绝承认自己的错误,我自己不愿相信也不敢面对因为自己的过失造成女儿的死亡”。
“我一直用自己编造的谎言来麻痹自己,谎言说着说着自己都信以为真,深信不疑了,以至于被拆穿之后恼羞成怒。”她觉得,“可笑的是,最该死的我最后竟然唯一活了下来。这已然是老天对我最重的惩罚了。”
在庭上旁听的孙乐姝同事刘娜想起,2019年,她和孙乐姝一起在纺织厂上班时,曾聊起新闻中好几起母亲带孩子跳楼或投河事件,孙乐姝当时流露出理解之意,“她说‘如果不走到那样的绝路,谁愿意带自己的孩子走?’”
“忘了我”
山东高院在二审判决中认定,孙乐姝消极厌世,故意非法剥夺两个亲生女儿的生命,并为丈夫提供自杀的药物,致三人死亡,罪行极其严重。
孙乐姝到案后如实供述其故意杀人事实,但在一审阶段翻供,在二审庭审时再予认罪悔罪,二审期间虽得到其父母的谅解,但未得到被害人其他近亲属的谅解,上诉理由及辩护意见均不能成立。
尽管判决在春节前就已作出,但直到2024年3月12日后,律师和孙乐姝家属才陆续收到判决书。
之后,案卷材料将被运送到北京市东城区北花市大街9号,报请最高人民法院进行死刑复核。
作为死刑案件中最后一道把关程序,刑诉法没有规定复核时限,快则数月,慢则长达数年。律师摸索出的规律是,裁判文书下得越慢,改判的几率就越高。
但有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的研究者统计过2018年到2020年期间最高法下达的死刑复核裁定;258名被告人中裁定核准的共257人,未核准并改判死刑缓期二年的,仅有1人。
为这场诉讼奔走到第四年时,孙乐姝的家人已经疲惫不堪。
即便她被改判为死缓,她也要面临漫长的牢狱生涯。最为现实的问题是,等到她有朝一日走出监狱时,父母是否还在人世已成未知之数,谁又来为她养老?
在二审宣判前的一个夜晚,孙明轩说,他想明白了一件事。虽然他想救姐姐,也特别希望她能出来,“甭管(等她)20年、30年。但不可能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,再去放弃父母、放弃我自己的家庭。咱就说句现实一点的东西,我们也要生活,对不对?”
2024年3月7日,在潍坊市看守所的孙乐姝比其他人更早得知二审的结果。她写了一封信:
“爸爸、娘、磊(孙明轩小名)。见字如面,当你们拿到这个本子时,我可能已经去往执行的路上了。请你们不要悲伤,不要难过。因为此刻的我,内心平静又从容,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马上执行,因为我马上就要解脱了。
我一点都不害怕,真的,只是觉得愧对你们。长这么大,没为咱家做一点贡献,净给你们丢脸了。我对不起你们,让你们承受那么大的压力。
我在这里待了四年,学了很多,其中一条就是万事不强求。有时候不是自己想要什么,就能得到什么,我们尽到最大的努力,剩下的就是老天的安排了。
我们要学会顺从天意。一切都是命,谁也赖不着。在最后的时光里,我找了自己的价值、自己的人生,也找回了自信。我不比任何人差,甚至可以做到比别人优秀。这就已经够了,我这短暂的一生并没有白来。
我在这里表现得很好,得到了所有人的尊重,信服,警官她们都说:孙乐姝是全监区最优秀的押员。所以听我的,好好生活,没死成的厌世母亲:审判一个携子自杀者好好过日子。千万不要因为没有改判、没有(取得)谅解而冲动行事。
不要因为我的离世而不理智,不要因为我搅得家宅不宁。
好好生活,忘了我!”
(孙红、王秀琴、孙明轩为化名,南方周末实习生代紫庭对本文亦有贡献)
南方周末记者陈怡帆